我的人生历程与经研所的五位老师——何廉、方显廷、张纯明、李锐、陈序经
2017-05-02

(一)

1936年,我考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,作为第二届研究生,从此结识了上列5位先生。

他们不但对我的治学和做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,而且在我的人生历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。

5位先生都对南开经济研究所的建立和发展作出过艰苦卓绝的努力。

有一件事在南开校史中很少提到,那就是抗战前南开经济研究所和燕京大学、协和医院和金陵大学联合建立的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,由何廉任会长,并在山东济宁设立实验县,得到美国罗氏基金团(即洛克菲勒基金团)的资助。当时招收的第一、二届研究生研究学门分为合作、土地制度、土地行政、地方行政、地方财政(第二届增加经济史),就是为农村建设培养人才,研究生每月奖学金50元,也是罗氏基金团的钱。

当时从事农村建设事业,是学者们报国的方式之一,类似的组织,还有晏阳初在河北定县办的平民教育促进会,梁漱溟在山东办的乡村建设研究院。可见南开经济研究所的首要特色即理论联系实际(经济学“中国化”),不但体现在教材内容方面和科研课题方面,而且也体现在人才培养方面。我入学后赶上欢送何先生去南京就职,但他仍担任所长,由方显廷先生任代理所长。

我们第二届研究生共招9人,来自燕京大学的4人(中途退学1人),来自北京、清华、辅仁、南开4大学的各一人,只有我来自南方。我是第二届研究生代表,在我和方先生的多次接洽中,有两件事记得很清楚。第一件是我们入学后为考试的事闹了一次不愉快。南开的习惯做法是,三天一小考,五天一大考,对学生要求严格。我们来自外校,不适应这种考法,要求改革,方先生不许,于是我们以全体退学相威胁,卷起铺盖就要走。老师们出面调停,当晚分别请有关系的人到家中吃饭,如袁贤能先生就请来自燕京的同学。第二天大家决定还是要走。方先生只好同意,改为每门课期中、期末各考一次。事后何先生听到此事,很痛心。当时研究生规定二年毕业,第一年学习5门课程,第二年头3个月外出考察,然后回校作毕业论文。

第二件事,我们入学后天津到处是日本兵,整日天空有日军飞机轰鸣,已经习以为常。

临近暑假,一天方先生忽然找我,说“只要我有饭吃,你们就有饭吃”,我们才意识到形势的严峻。于是我和贾学诗、胡应荣3人决定提前外出考察。我们预定到浙江、江西、湖南3省考察地方财政和地方行政,研究所发给了经费和介绍信。在南京才住几天,便发生了七七事变,南开大学被日军炸毁。我们去南京见何先生,他说既已出来,就继续考察。

1938年春,南开大学仍无复学消息。迫于生计,我到湖南省民政厅工作。当时中央政治学校老师胡次威任厅长,南京一带逃难出来的中政校同学都聚集在这里。工作不到两个月,就接到方先生发来的3封电报,一封发到我家,一封发到湖南辰奚谷刘君煌(经研所第一届同学)家,一封发到民政厅,邀我去贵阳工作。方先生到处找我,并不计较我在初入学时闹过事,使我十分感动。

到了贵阳,我才知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此时已改名中国农村建设协进会,何先生还是会长,由方先生主持实际工作,地点在飞山庙,方先生的家也住在这里。当时贵州省政府主席吴鼎昌、秘书长郑道儒、财政厅长周贻春,都和南开有密切的关系。

在贵阳工作不到一年,方先生接到张纯明先生从重庆的来信,邀请我去重庆工作,月薪200元。我在方先生处是月薪100元,九折,另由经研所补助10元。方先生觉得待遇相差太远,不便耽误我的前程,让我去重庆。我离开贵阳之日,正值日机轰炸贵阳之时,我在飞山街的寓所也被炸毁,侥幸逃过一劫。

1939年南开经济研究所在重庆恢复,方先生返所任职。抗战胜利后,他到联合国远东经济委员会工作。方夫人去世后,方先生和一位荷兰女子结婚。他的事迹,见他自己用英文写的《一个七十岁的中国经济学家的回忆录》(H.D.Fong,ReminiscencesofaChineseEconomistat70,SouthSeaPress,1975,Singapore)和他的女儿露茜所写的“我的父亲方显廷——位勤奋工作的学者”(南开大学档案馆)。

(二)

张纯明先生是南开大学政治系主任,是我在经研所的“行政学”的老师。当时经研所的老师不但包括经济系的全体老师(教学与科研统一),而且也包括政治系的一些老师,如张纯明、王赣愚、林同济、张金鉴等,此外还有社会学家陈序经、法律学家刘朗泉等,仿佛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相似,是兼容并包的,这是经研所的第二个特色。当时经研所设在木斋图书馆(今行政楼所在地)地下室,师生同时上班,每天8小时,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休息。每人一张书桌,一个书架。张先生是河南人,美国耶鲁大学博士,何先生的连襟。当时任行政院简任秘书,后来出任河南省政府民政厅厅长。

张先生在行政院,院长孔祥熙有时让他写演讲词,到处去演讲,他找我去,就是叫我替他代笔。我被安置在行政效率促进委员会,名义是调查员。我们并不上班,每天只是各提一根手杖,到行政院走一遭。我也从来不曾代替张先生写过演讲词(可能是因为上面未再交下这项任务),我倒是利用空闲,参加了庚款留英第七届公费生考试,结果以0.9分之差落第。其实我的功课都比那位被录取的人考得好,因为专门著作占总分百分之五,他们送了,得55分,我没有送。当时我也有大学毕业论文可以送去,只是一时狂妄,认为每门课多考几分就得了,送它干什么,没想到竞争如此剧烈。事后抄分,庚款董事会的人都为我惋惜。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,第七届学生也只能去加拿大。以后我等了6年,才能考取第八届庚款去到英国。

(三)

在行政院不到一年,当时任经济部农本局总经理的何廉先生忽然找我。这是我第三次和他见面,他的第一句话是,“青年总是可爱的。”原来他要到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担任经济处处长,副处长是燕京大学教授吴景超,李锐是秘书,他们都是兼职,要找一个人去长驻办公,所以找到了我。我当时一意投考留学,工作只是谋生,在哪里都无所谓,自然应允了。报上去是叫我当助理秘书,因该部无此名称,故“一并派为秘书”。

当时团部由陈诚任书记长,设书记长办公室(主任柳克述,副主任谢然之,人事组长郭骥)、训练处(处长康泽)、宣传处(处长何浩若)、总务处(处长项定荣)、社会服务处(处长卢作孚)、经济处。经济处设团员经济组、生产事业组、经济思想组,各有组长,由何先生邀请。

我在团部将近一年,除处理日常事务外,就是经常每周一次代表经济处参加常务干事会议,何先生只偶尔出席。会议一般由段锡朋主持,陈诚只来过一两次。经常出席会议的干事有陈立夫、李惟果、郑彦等。我只是听听,向何先生汇报。一年中,团员经济组在团部内办了一个消费合作社,卖些日用百货。生产事业组办了一个服装生产合作社,进了些衣料,尚未开业。经济思想组请西南联大一些教授到重庆开了一次会,计划编辑一套三民主义经济丛书,但从未见后续行动。可见何先生对经济处的工作只是消极应付,不像卢作孚(民生公司总经理)那样积极。郑彦有一次对我说,“你们很危险”。

年终团部书记长改由张治中接任,何先生坚决辞职,最后张治中来信,说请你三次吃饭都不到,“先生之贤劳可想而知”,于是准他辞职,经济处取消。此时何先生对我说,“敬年,你年纪大了,我劝你不必考留学了。如果你想搞银行,我介绍你给周作民(金城银行总经理),如果你想搞政治,我介绍你给陈辞修(陈诚)。”我坚持考留学,于是回答说:“我还是跟着你。”他把我派到农本局人事室,名义是视察。

当时农本局设业务处、会计处、人事室、经济研究室。会计处长是廖芸皋(南开大学会计学教授),两个科长是王文钧(南大经济系毕业)和梁思达(经研所第一届研究生,梁启超的小儿子)。另设福生庄,经营棉花棉纱棉布生意,会计方才英(南大经济系毕业)。经济研究室由李锐任主任,参加工作的有刘君煌、贾学诗和胡应荣。农本局在四川各县设有合作金库和合作仓库。

我在农本局7个月,没做什么工作。忽然有一个深夜农本局被军警包围,将所有账簿和会计人员带走,在附近90里的化龙桥进行隔离审查。几个月过去了,并未发现任何问题,因为何先生对会计制度要求十分严格,而且用的都是可信的人。但是他却不得不因此下台了,农本局改为花纱布管理局,由穆藕初任局长。祸不单行,何先生的乡间寓所在汪山,与蒋介石为邻,日机轰炸,把他的大儿子炸死了。后来何先生东山再起,出任经济部次长(副部长)兼中央设计局副秘书长。一般认为,何先生辞去团部职务与在农本局被整,中间不无关系,既已不能通天,恨之者才敢下手。

(四)

我考第八届庚款公费生是1943年冬报名,1944年春考试,是年秋揭晓,我终于被录取。

1945年8月4日我们乘飞机离开重庆,到印度孟买候船,10月到达英国。

1945年上半年我在重庆等待出国,曾和李锐先生去沙坪坝南开中学内何廉先生家为他祝寿,留住一夜,与正待去美的杨石先先生同室,谈至深夜。抗战期间,南开与清华、北大在昆明共建西南联合大学,惟独经研所迁至重庆,是为了何先生便于管理之故。研究所于1939年恢复招收研究生,直至1948年每年一届(1936年除外);共招11届,培养研究生60人。重庆招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有所改变,分为经济理论、经济政策、国际经济、货币银行、工业经济、农业经济、经济统计、经济史等。

抗战胜利后何先生回美国教书。1947年我在牛津大学时接到他的信,托我购买剑桥古代史、中古史和近代史三部大部头著作,每种十余本,并询问我的学习情况。我买了书,并向他汇报我在1948年夏可以获得博士学位。他回信说已经做了安排,让我毕业后去美国国会图书馆研究一年,于是我订了去美国的船票。

1948年夏,何先生受命担任南开大学校长。当时老校长张伯苓出任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,南开大学改为国立,归教育部管辖,校长对部长须用呈文,所以他不便继续担任校长。何先生给我寄来500美元作旅费,催我赶快回国。

1948年9月初,我乘船到香港登陆,报纸上有我们归国学生的名字。陈序经先生托他在香港的亲戚来找我,邀我去岭南大学一游。陈先生在天津是经研所的研究主任,和我们研究生都进行过个别谈话,又教我们“科学方法论”一课,彼此很熟,后来他随南开大学到昆明,担任西南联大法商学院院长。此时他接任岭大校长不久。

在陈先生家住了好多天。陈先生劝我留在岭南教书,说这里的环境比较接近牛津,工资用港币发放,高于国立大学,又安排我在三所宫殿式楼房之一居住。他劝我刚回国要多写文章,不要去做官,并出示他的一尺多厚的各种书稿,说都是他每天早晨4点起床写的。我因与何先生有约在先,不便作出决定。

适逢何先生由美乘轮返国,在香港登陆。我随陈先生去看他,在旅舍同吃一顿午饭,宾朋满座。两位先生谈我的问题,我不在场。事后陈先生告我,何先生并不反对我留岭南,500美元是金城银行的钱,由岭南归还。于是我随陈先生回到岭南。

正值秋季开学,教务长冯秉铨、文法学院院长王力来看我,请我在开学典礼上代表教师讲话,我答应了,还在政治系主任、一位美国教授家中作客,住了一夜。临到给学生开课时,我遇到了困难。原来我在牛津的全部书籍,是通过英国邮局免费运送上海建业银行友人处的,这是英国对外国人在英花钱的优待。此时何先生说,“敬年的书慢点运去。”我没有书无法上课,只好回到南开,临行适值陈先生回南开接家眷,未能征得他的同意,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,至今歉疚不已。

在去年纪念陈先生诞辰1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,我曾发言,表达我对陈先生的怀念与景仰之情。作为一个学者,他的治学精神令我敬仰。他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去法德两国留学,一生专心学问,不做官,给后人留下许多著作,成为宝贵的精神财富。他永远在追求真理,永远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。作为一个教育家,我敬仰他的爱国主义精神。抗战胜利后许多学者去美国,而陈先生却守在国内,1948年还接任岭南大学校长,和当时即将垮台的国民政府抢运学者去台湾的行为对抗,把许多著名的学者留在岭南大学,如陈寅恪、姜立夫、王力及协和的八九位专家等。他还广泛罗致新从海外学成回国的青年学者到岭南教书,如王正宪、钱荣木卉等。他拒绝担任新加坡新成立的南洋大学校长。他要为中国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才,他的学生已经遍布海内外。

(五)

我于1948年10月回到南开,何廉先生已先到达。当时天津已处于解放军四面包围之中,何先生只做了两个月南开大学校长,通过天津建业银行经济蔡宝儒,为学校准备了一些粮食和煤炭,就去了上海,后又返回美国。行前和我见面,说“敬年,你还年轻”,意思是一切好自为之。后来才知他在蔡宝儒处给我留了点金子,我的出国护照还在手中,完全可以走,但是我决定在天津迎接解放。我心窃喜,有所作为的时代终于来到了。

我和经研所5位老师的过从,历历如在昨日,而我却已经是96岁的人了。南开经研所的特色是,师生关系密切,感情深厚,老师们不但教书,而且育人。我1936年投考南开研究生原只打算作为过渡,因为庚款留英考试,要求大学毕业后工作或研究两年才能报名,不曾料到此生会终老南开。从抗战前夕离开天津,到1948年10月归来,我虽身不在南开,而在思想感情上却未尝有一日和南开脱离关系,这种关系就是靠5位老师的深情厚谊来维持的。

(文/杨敬年 本文选自南开大学校史研究室、南开大学党委宣传部编《最忆是南开》,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)